宿舍幽灵篇（三十）：祭日①

　　她早早地就醒了，整理好一切后走出了寝室。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也是个悲伤的日子，更是她没有办法逃避的日子。

　　她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发现了校门口的那个人。她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屏息了两秒。

　　合身的休闲服衬托着他高大的身材与宽厚的臂膀，长期锻炼出来的肌肉并没有特别突兀，更让他看上去成熟稳重。那俊逸的面孔和路修远有六七分相像，却少了漠然，多了几分成人的忧郁感。沉稳而略显哀伤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与众不同。

　　她记得那双眼睛的，总是温柔得像一个漩涡，能让她沉溺其中。她曾经也很近地观察过那张脸，亲手抚摸过每一个棱角与起伏，亲眼看见过每一次勾人魂魄的微笑。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光里，在她怀念的过去。

　　她的脚步停顿了片刻。她还是犹豫了。

　　但那人也注意到她了，往这个方向挥了挥手。

　　没想到还要麻烦他帮我下定决心。她于是走上前去。

　　两个人无言地面对面站了一会儿。

　　最后是路辽远先开的口:“好久不见了，沐瑾。”他眼里的悲哀更加浓郁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溢出。

　　“嗯，好久不见。”苏沐瑾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两年了吧……葬礼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路辽远一时说不出话，他明白苏沐瑾的感受。他们两个人，一个失去了挚爱，一个失去了至亲，都深陷在痛苦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去年的祭日，他们是分开去祭拜的，当时的他们都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另一人。究竟时间会让伤痛越来越淡，还是越来越浓呢？大概无人知晓。

　　虽然低着头，但苏沐瑾的余光还是留意到了一旁的路人异样的眼光。她不想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议论，便深呼吸了一口后艰难地抬眸，说:“我们还是赶快走吧，别让她等太久。”

　　路辽远缓缓点头，示意苏沐瑾跟他走：“车在那边，跟我来。我有个朋友说可以送我们过去。”

　　不一会儿她就见到了路辽远口中的朋友。“你好，你一定就是辽远说的那位苏沐瑾小姐。我叫张望，是他的同事兼搭档。”斜靠在白色轿车门边上的年轻男子冲苏沐瑾笑了笑，看上去他比路辽远要更开朗些。他把墨镜往下移了移，露出一对好看的眼睛。这样器宇轩昂的两个人，不太像是基层小民警，倒像是时尚杂志上的模特。

　　“今天我来当司机，”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准备出发吧。”

　　路辽远打开车门，让苏沐瑾先坐了进去。他本想往副驾驶那里去，却被张望不由分说地推进了后座。

　　张望若无其事地返回驾驶座，发动了汽车，朝着他们的目的地——越州市公墓驶去。

　　轿车里的空间不仅狭小，连气氛都是说不出的压抑。

　　苏沐瑾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却是波澜缕缕。明明一直想见的人就在身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为什么她会心痛呢？为什么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那份执拗去哪了呢？

　　一旁的路辽远心里同样不好受。他讨厌自己两年来的闪躲与软弱，他害怕再见到苏沐瑾时已是物是人非，可他又不敢付诸行动，甚至于“你过得好吗”这样简单的问候都说不出口。他的悔恨与愧疚，让他无法直面现实。

　　张望从后视镜里察觉到了后方的两人，那极度尴尬的处境。被伤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人们，若是不能相拥着哭泣，就只能分道扬镳。维系着这两个人的纽带，已经不在世上。各自崩塌了一半的世界，该何去何从呢？

　　他把目光收回墨镜下，继续开着车。

　　导航显示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他们的心都同时战栗了一瞬。

　　思念之人，也越来越近了。

　　下了车，张望就与路辽远和苏沐瑾分别了。“刚好我也想去看看一个人，虽然忌日还没到。”墨镜后的瞳孔里，悲伤被悉数隐藏，“待会见。”他背对着两人挥了挥手，很快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没想到张望这么乐观的人，也有伤感的时候。路辽远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对苏沐瑾说：“我们走吧。”

　　苏沐瑾点头回应，目光却环视着这片偌大的公墓。那一块块花岗岩砌筑的石碑，也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被人牵挂与爱着的人。但如今，他们的痕迹只剩下这些墓碑，埋葬着各自的不幸。她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连在墓前献花的人都不见了，他们是不是就彻底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这样出神地想着，他们已经走到了他们要找的人的墓碑前。

　　那里站着一个中年人，背影凄凉。即使染黑了好些头发，却仍然难掩丛生的白发，夹杂在青丝里分外沧桑。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转过了身，露出一张疲惫而悲恸的脸。

　　“你们来了。”他说。

　　“苏叔叔。”

　　“爸爸。”

　　路辽远和苏沐瑾同时用不同的称呼回应了这位长者。

　　苏耀看了看两个年轻人，重新把视线聚焦在石碑上的那张照片上。“沐瑾，我和你妈妈很早就到了这里。你妈妈实在受不住伤心，我就让她先回去了。我一个人多陪一会儿，我也不介意。剩下的时间就交给你们吧，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讲。”苏耀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又瞥了一眼路辽远，“辽远，我知道你会来的，不过没想到是和沐瑾一起。”

　　路辽远的心隐隐作痛，他抓着心口低垂下头。“我……”他哽咽了，悲伤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不去市局的原因之一，是不愿面对我吗？”这个已有十余年资历的老法医问道。

　　路辽远没有回答，因为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苏耀叹息着走过去把左手搭在路辽远的左肩上，低声地说：“你果然还是没能走出来，我理解，我们都一样。”

　　“我只想告诉你，责任和能力是两码事，承诺和感情也是一样。”他拍了拍路辽远的肩，径自走远了。

　　墓前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沐瑾，快去吧，你姐姐肯定也很想你。”路辽远快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了，他觉得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来见她的人。还是让她们姐妹先见面吧……他的眼眶都湿润了，还强撑着挤出一个微笑。

　　苏沐瑾在稍许的迟疑后，下定决心走向那座墓。越是接近，她的心就越发疼痛，如同被刀狠狠刺穿。

　　苏沐夕，我的姐姐，我来看你了……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梢处滑落。

　　遗照上的少女长发飘然，那张和苏沐瑾十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对青春年华的憧憬，一抹灿烂的笑容像是日暮时分的斜阳，温暖着这个苍凉的人世。

　　在苏沐瑾的印象里，美丽坚强的姐姐总是很爱笑，她几乎没见过姐姐落泪的样子。这样的女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以微笑迎接死亡的吧。

　　苏沐夕的时光被永远定格在她二十岁那年，那个本该是最绚烂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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