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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两个女人


  她的双腿紧紧并着坐得很端正,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丰腴圆润的胸脯因激动或紧张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这样看着孙清远,一双明亮的杏仁眼,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乎很兴奋、很期待,却有带着些许胆怯,泛着红晕的脸颊和抿着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难一般。

  玉莲的皮肤白净,但还没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发迹、眉间等细微之处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却不能常见的邻家漂亮姐姐,亲切得仿佛伸手可及。她不仅亲切,也有着邻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虚荣心。

  她受到过伤害,吃过苦,走错过路……就像孙清远前世的姐姐,这种奇怪的感受让孙清远难以自持心底最深处的情绪。虽然他仍旧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理智与情绪无关。

  孙清远心道:这样美丽的女人,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却在这里熬了长达数年的青春岁月、认真地活着,她将要离开这里。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准备好了没,车仗已经到了。”孙清远道。

  他觉得玉莲当然愿意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显然玉莲并不清高。

  孙清远从安阳回来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这几天都沉迷于兴奋之中;因为他也不能免俗,对于出人头地的欲望根本就无须掩饰……满足欲望,显然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乐将得到升华。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刚才在门外抖威风显摆的时候,孙清远认真观察过围观众的神色,揣测他们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关别人屁事,或许很多人巴不得你马上就横死,省得看你娘的显摆,比如昨天那个肥婆,她愿意你好?这些人,和他们分享能得到一点爽快感么?

  如果出人头地了之后连一个愿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没有,连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显然孙清远愿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莲。

  ……“准备好走了么?”

  “嗯。”玉莲站了起来,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头跟着孙清远。不过她做做样子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孙清远,因为她跟得那么近,内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个人给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尽量保持着举止不出纰漏,孙清远照顾她也慢慢出门。

  顿时“哗”地一声,前军马兵小队整齐地举起了缨枪,内殿直这帮人不仅是皇帝亲随战兵,常常也做样子货跟着皇亲国戚的仪仗壮声威,动作那是整齐划一相当好看。一下子把玉莲给吓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颤,脸上红扑扑的,但还是把持住了。

  杜成贵一见孙清远接的不是年长的人,而是一个年轻妇人,当下就在马上把上身倾斜,执军礼道:“末将等恭候夫人移驾上轿!”连招呼孙清远都省了,可能这厮已经念头通达:此时对那女子客气,比拍孙清远的马屁有用。

  玉莲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百姓顿时哗然,一时间嘈杂不已,很多人都是认识玉莲的。她在这里住了几年,商业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认识,甚至一些隔得远的,因为她名声差、市井间舌根又多,没和玉莲来往过起码也听说过。

  玉莲这样的一个妇人,此时此刻的景象已经让人们不能自持……

  “那不是玉莲么!”“哪个玉莲?”“陈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声点,你以前没得罪过她吧?嘿,王婶可得当心了,你背地里老说她坏话,她肯定知道!”

  “你们说,那绍哥儿光宗耀祖了,怎么……不过玉莲真是长了那莫样,我早就说人家不是一般人儿。”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人却摇头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

  拥挤在一块儿的,没人懂那文人说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说:“年初说越国的人马都要打到京都来了,王上御驾亲征哩,那孙公子肯定是上阵立了大功,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头打仗,家里妇人被欺负。”“那不是孙公子的妇人,以前陈家的……”

  玉莲非常紧张,昂着头在众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轿子跟前。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脑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扑倒在街边,“玉莲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一边求她一边用膝盖把身体挪到了玉莲的脚下,竟然一把抱住了玉莲的脚踝。玉莲眉头一皱,低头看,原来是杂货铺的大婶。

  人们纷纷侧目,孙清远也笑眯眯地瞧着看戏。

  突然人群一阵骚乱,只见一个肥婆娘奔了过来,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样轰然趴在街上。这不是猪肉铺的老板娘么?或许是大神的表现鼓舞了她吧,连李婶都怕成那样了,胖婆娘终于依样画瓢,正道是一只鸭子上岸、一群鸭子就会跟着上。

  “俺错了!俺错了!”胖妇一跪下来,比大婶更狠,咚咚直磕头。接着她又用那粗声粗气的嗓门喊道:“玉莲啊,你可不要叫人杀我!”

  玉莲直着脖颈,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只是用余光俯视二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们以前欺负我,我也只有鄙夷。”

  “是,是。俺们怎敢和玉莲您比呀!您不计较了?”

  玉莲又轻轻说道:“你连嫉妒我的资格都没有,我懒得和你计较,放手!你碰到我的脚让我很厌恶,嫌脏!”

  大婶急忙放开手,玉莲走到轿子后面。孙清远的动作很有点现代绅士一般的装模作样,主动为她掀开帘子,并伸出有力的胳膊让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个身穿官服头戴乌纱的人躬亲照顾,被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恭候。在拥挤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强权者的衬托,一时间玉莲就像一个高贵的贵妇、成了万众羡慕的焦点。

  她豁出去了,起码在这一刻,哪怕仅仅在一刻,她没有了自卑、没有了伤心。见孙清远伸手臂,她便顾不得许多,坦然地轻轻伸出手扶住孙清远的手臂上轿,她的掌心里有茧子,但人们看不到,手背却比较白净……对,要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露在人前,把艰辛的茧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铁匠铺,目光一扫,又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街道里边的楼上,那个娼妓。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这贱人!已经沦落到成为在家里接客的暗娼,还不忘在人前践踏玉莲的自尊,说“她迟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抢生意,没那姿色”。不要脸的贱人!一脸的粉就是姿色?哼!现在怎么样了,只能躲在窗户后面悄悄看,都没胆子出来!

  玉莲上轿了,轿子调了个方向,拿牌伞的人换位置,后军作前军开道。

  孙清远也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如果是皇后面对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她肯定不会和这些人说话,更不会允许别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测皇后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关心这些人是什么想法,怎么看自己……也许,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里就好像一群蚂蚁?人会在乎一群忙着搬家忙着一点蝇头小利的蚂蚁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么……

  也许吧,只是揣测。毕竟皇后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哪怕兵荒马乱也从未坠落过凡间,她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样在天上遥不可及的存在。

  但玉莲完全不同,她今天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忍着没流于表面罢了,细看她的神情,细微之处真是丰富极了。她会生气,会伤心,会羞涩,会要面子,会想报仇……只是方式和男人们不一样。她不是在报仇,当面不带脏字地羞辱那几个妇人做什么?也许她的报仇还是比较无力的,不是所有人都要脸、更不是所有人都脸看得很重要,对一些不要脸的人,你羞辱她有什么用?

  不管怎样,孙清远觉得今天这事儿还算圆满。当下便对围观的人众置之不理,骑马走在轿子前头,依旧和他刚领到的仪仗队、卫队大摇大摆地上大道。

  交通要路,这里又是东洲国都,这里每天都会遇见有富贵人家、小官小吏走,不过高级文武一般不会在大街上乱晃,早上倒可能遇到;因此寻常人走大道是不会走正中央的。而今天,孙清远的人马便是光明正大地在中轴大道上开进,路上不必回避,让别人让路就行了。

  孙清远眼下这座宅子占地已经够大了,但在王侯富贵世家中,确实只能算座别院;哪怕是座别院,也是尽显气度和讲究。宅子一共可以分作三部分:前院和正院,中间一道门楼,后面有个园子;全部的房屋可能有数十间。中间的门楼修得像阙台一般,骨架方正线条流畅,楼上的封闭走廊成拱桥一般的弧线,粗狂的构造中又有华美之感。

  后园以一座池塘为核心,中间开凿出的一口泉眼就尽显这地方的选址考究了。深层的地下水通过这口难逢的泉水流出地表,形成活水;活水注入池塘,池塘的水又通东京的排水渠……风水一下子就活了。

  难怪皇后也只是让孙清远住,没有给地契。这院子虽然不大,可能皇后出手的时候也有点舍不得。

  孙清远把玉莲接到了这里。玉莲今天很高兴,刚下轿就悄悄对他说:“我会回报你的。”

  孙清远也正琢磨着给她另外一个“惊喜”,迫不及待地把董瓦匠和董三妹叫出来与她“相认”……他猜测过董三妹是玉莲的妹妹。一个姓,那地方又属于高平地界,记得玉莲曾经提起过,老家在河东高平;然后董三妹有个姐姐“嫁出去”了,孙清远见识了董瓦匠想卖女儿的事,当时就怀疑三妹那个姐姐是被卖掉的。

  诸多迹象,让孙清远有理由假设三妹和玉莲是一家人。

  不料三人见面后,相互都没认出来。三个人面面相觑,玉莲和三妹更是相互对瞧,气氛真是怪异极了。

  看这状况,孙清远便明白了:不是一家子的。如果是从小长大的亲姐妹,分开几年也应该能认出来;更何况董瓦匠如果是玉莲的爹,一个老汉几年时间不可能变得面目全非,董瓦匠并没有毁容。

  不过大小俩小娘站一起,孙清远发现她们确实有点貌像……正因为揣测她们是亲姐们,孙清远才大老远把董瓦匠父女带回东京;否则如今天下吃不起饭、可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不能全弄回家里养着。如此一想,自己的猜测倒成就了一桩善事。

  尴尬了一阵,可能董瓦匠也瞧出来玉莲和三妹的面相有点像,便开始攀谈。一说起来,终于就攀上关系了,真是一个地方的人,而且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究竟是董家哪一辈的却连他们自己也理不清了。玉莲的父亲和董瓦匠是熟人,一起干过活服过徭役;说起来玉莲家就在董瓦匠家的山后,那边有一处聚居的村子。但据董瓦匠说,几年前家乡大灾,玉莲的父母早就病饿死了。

  董瓦匠讨好地说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玉莲嫁了好人家哩?是主公官老爷的贵夫人?”

  玉莲抿了抿嘴,摇头否定。她的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听到父母死讯的原因……不过并没有表现得太夸张,她什么也没说。

  孙清远听明白他们之间不过是同乡,不是一家的,顿时就没了兴趣,离开时交待道:“以后我不在家,这里就是玉莲说了算。她说什么,你们都得听,别到处乱跑惹事。”

  董瓦匠忙点头道:“是,是。”

  说罢便把从铁匠铺里带回来的一些东西交给玉莲,又把一个布口袋给她,里面是一些打碎了的金子银子,还有从殿前司领回来的五十贯铜钱,都一股脑儿放里面。他带着一大袋十分不便。

  他便随手抓了一把金银出来放自己的腰袋里,又说道:“龙宇他们找了个铺子,请大伙儿吃流水席,我先去付钱,下午才回来。老黄……把马牵到门口去。”

  董瓦匠见孙清远抓出来一把金子银子,眼睛都直了,这家伙也不知道掩饰。孙清远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暂时也没空理会,便走到门口,忍不住对老黄说道:“董瓦匠跟我的时间不长,留意这厮,等我回来再说。”

  “哎。”老黄应了一声。

  不料才半天工夫,等孙清远下午回家来,真就出事了。那董瓦匠找机会偷偷溜进里院,想翻找玉莲藏的那袋钱。不料玉莲本就看他不实在,留了心眼,没一会儿就把老黄叫了进去,将那厮逮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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