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第39章前贤后生(二)

        卓思衡不是没有联络过高永清。

        他自为官以来通过官驿陆续送信至均州,  希望能和永清贤弟重新相认,也想知道高世伯如今是否在京可否替父亲一叙,可是这些言辞承载恳切思念的信都石沉大海,  再无半点回音。

        科举结果不可能不出现在给各地各级官员的邸报上,  永清贤弟一定已经见过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他要拒绝联系?

        为了原则?他如今位列御史台治下的督察院,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就手握监察一州政令要职,故而未免非议不愿与朝中官员过多来往,哪怕是自己?

        为了使命?人人都告诉卓思衡高永清是皇帝近臣,  此行或许皇上有什么特殊交待,因此担心自己的私交让皇上误会?

        或者是卓思衡最不希望的一个原因:人,  是会变的。

        不知怎么,  卓思衡觉得原因或许很复杂,  但必然不是最后一种。他并不天真,也不是轻信,有种政治动物的天性在冥冥之中驱使他去设想更可能的缘由。

        出于政治立场考虑,高永清本就是均州的监察,  上参均州知州,没有半点越权越矩,  反而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需要小心到连故交都回避,做得太过反而因可疑惹人猜疑。如果永清贤弟是担心自己受到牵连,那大可不必,  卓思衡一不是朝中要员人微言轻,  二不是怕事躲怠之人,他一直在皇帝身侧看了一年各地奏折和中央政令,能帮上永清贤弟的地方必然全力以赴,  只要他参奏有因。

        永清贤弟选择的对手,是势力与权柄都极煊赫的宛阳唐氏,孤军奋战绝不是上上之选。

        退一万步,哪怕不置喙此事,至少他要为父亲见一次高世伯,这也是两位长辈当时的心愿。

        于是休沐当日一早,卓思衡亲自带着拜帖前往高宅拜见。

        拜帖没有写拜见高永清,而是拜见高世伯,作为晚辈这是应尽的礼数,高永清可以不见他,但不能拒绝这个合理要求。

        高宅也不是高门府邸,倒有点像卓思衡家的小院,位置在内城却又安宁僻静,三月弱柳扶风孱孱,天色晴好,卓思衡将拜帖递给仆人后已等了一个时辰,春日的朝晖落在他身上,照得一身旧袍服也有鲜润色泽,然而他的目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黯淡。

        紧闭的院门将两个患难结识的少年之交隔绝内外,又过了半个时辰,卓思衡只等到通传仆人的拒绝:

        “卓大人,高大人命我告知您一声,我们家高太爷早在五年前便已过世,既已没了长辈的这层关系,您以后就不必来了,他是不会见您的。”

        卓思衡静静站在原地,许久后轻声道:“辛苦你了。”

        那仆人似乎本以为自己传这种话会被挨骂,没想到这位卓大人却涵养如此好,赶忙道谢告辞。

        卓思衡在高宅门前站立一会儿后,才慢慢转身离去。

        原来高世伯也已经去了。

        永清贤弟已经一个人孤身在这世上过了这样久了。

        ……

        第二日,卓思衡去见昔日旧友高永清被晾在门外将近两个时辰又惨遭拒绝的事传遍中书省。

        一向爱打听的许彦风凑过来低声问:“脸色怎么这样不好?”他是最八面玲珑的,绕着弯说话探问总能不露半点痕迹。

        卓思衡心中略有不快,面上仍是笑着的:“不碍事的。”他也是太极高手。

        “昨日……现下大家可都知道了啊……”许彦风似是不想放弃这么个信息量巨大的事件。

        朝中表面的往来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卓思衡当然知道,但他私下去拜访永清贤弟却传得如此快,不得不怀疑有人存心想拿旁的事情在永清贤弟身上做文章。

        “哎……”卓思衡作痛心疾首有辱斯文状慨叹,“白大学士的儿子也真是太……竟做出如此有违君子之道的行径,不怪大学士气成那个样子。”

        他家住在官宦人家堆里,昨天柴六嫂买菜的时候听白府下人说,白大学士的大儿子狎伎被亲爹当场缉拿,拖回来打了个半死。

        这事儿明明比他被关高家门外要劲爆多了好吧。

        许彦风见他的话水泼不进,待要再迂回一番,却见曾学士板着脸走入院堂。

        “十日内,不得告假。”曾玄度大人说话时若是睁着眼睛便是有事了,“几位侍诏同我入宫。”

        人人都知道这可能是要出事了,侍诏平常一天一个人进宫就足够忙活的,这么多人一起去,想必是会有连串上疏和旨意。

        果然今日宫中气氛焦灼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卓思衡也时隔十年再次见到了高永清。

        还是那样清瘦苍白,但眉眼中的坚毅和深邃却没被岁月折损,反而更显坚韧。他立于二十余名身着朱紫的朝廷大员当中,一袭绿袍不卑不亢,陈奏自己两日前上书中的条条罪状。

        “均州连阡累陌民善劳耕,自古以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然而自唐令熙任均州知州,放任农荒不宣耕赏,从前在均州无论从事任何行当者,家中有田不荒产便可免去一定钱税,唐令熙到任后将此赐赏革除,致使大量余田荒芜,粮食岁产年年递减,以致于一灾空室,竟难以自调!这是臣走遍均州所累记的田亩荒芜情况,请圣上亲览。”

        高永清言毕自袖中取出一份折表,由太监转呈,皇上面无表情边翻边道:“你继续。”

        “虞河河堤之事臣已呈报过一次,皇上亦有示下,然而唐令熙不遵不违,拖延至今,虞河春汛本就势猛,加之去岁上游降雪频频,此次慢怠使得虞河堤坝在春汛之中多有决倾,数千均州百姓流离失所迫为荒民。”

        皇上此时已看完高永清记录田亩荒芜的折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此实乃人祸,若是臣所弹劾第一条唐令熙未曾有过,以均州的财力和积粮,一时天灾难敌,仍有对策之道,可惜他胸无臣纲目无民生,闻知灾情方觉已晚,只好逼迫均州富户为其分忧,私设灾税,上下皆怨声载道,并非怨怼于他,而是怨怼于圣上。赈灾如此,非灾不业,只怕会勾累出更大的灾祸,已不仅仅是不力了。”

        高永清的每一条立罪陈词都环环相扣、掷地有声,言至蓄纵犬奴、排异私阀两条时,殿内声音落针可闻。

        高永清将唐家奴仆横行霸道却被地方官吏维护的事一一陈述,每一案都配有受害者与其家人的供词画押。排异私阀则直指唐家将各处的亲戚安排进朝廷里,比如唐祺飞就被放在御史台的吏科做给事中,高永清还历数了几个如今在朝中手握一定职权的宛阳唐氏成员:

        唐令熙,均州知州,正四品;

        唐令照,工部尚书,从二品;

        史禹,六科司谏,从三品;

        唐祺飞,御史台吏科给事中,从七品。

        这是在京的,还有七扭八歪好几门在外任的亲戚,高永清化身户口稽查人员,给单独列出个折表,又进给皇上。

        五条大罪逐一陈毕,满堂寂静。

        卓思衡从来没见过曾大人眼睛能睁开这样大。

        他也没有见过如此言辞锐利的谏言。

        其实崇政殿内的官员不过二十余人,其余侍诏都被安排在外等候递交其余官吏的上疏和轮换排班后续听令,他一人在内,殿里便只有两个人穿着低品级的绿袍,那就是一个贞元九年一个十年的状元:卓思衡和高永清。

        原告陈述完毕,被告登场。

        唐令熙已被召回帝京,在挨骂时已气得胡子乱抖,卓思衡见过唐祺飞,这俩父子长得很像,面阔庭方的端正之态与一身不俗的清朗之气相结合,仿佛天生就是做文官的料子,抗辩之词也掷地有声:“均州虽是富庶上州,然而几年前北方四镇冬荒频频,朝廷命北部其余诸州运粮赈灾,其余州府多有推诿亏付,唯独臣倾举州之力,谨遵上谕,将存粮悉数运调,又调民夫多人襄助临州抢收秋粮,所谓农田均荒却有部分属实,然事出有因,绝非臣之荒怠。而赈灾不力……敢问皇上,他州之灾难道不是吾国之灾?均州倾力以抗北方灾荒,如今难得自保,难道是活该不成?”

        他再抬头时说话已有了哭腔,哀哀道:“谨遵上谕者,难道便要遭此构陷?自此以往,再遇邻州灾情岂不各州都要袖手旁观以求自保?天下百姓何辜?若是臣因此受罚,岂非寒了天下州郡官员的心?”

        他一番陈词结束,皇上的面色已由沉郁露出些许悲悯。

        不亏是为官多年。

        卓思衡冷静细思,也觉抗辩有力,只是永清贤弟手里有实打实的数据,想要依靠此等言辞翻盘,实在太难。更何况真正最让帝王猜忌的第五罪他却片言未提。

        这才是最要紧的。

        这时自他面前走出一位紫服大员,出列后卸下进贤冠纳头便拜:“臣愿告罪请辞,还我宛阳唐氏清白。唐氏跟随太【】祖兴国定邦,忠行可表,既然我与兄长同朝为官已造人猜忌,不若我自请白身,我兄才干吏能皆强于我,还望陛下莫要因人构陷对他心生芥蒂,万事请皆以国祚民生量度。”

        原来在这里等着。

        唐令照自请离朝,用行动表面他们家是不屑于构建势力和荣华的,要知道如今他比哥哥的官位重要职权更大,要是真的贪恋权势和逃避罪责,也该是被参的唐令熙自动请辞,然而却是他站出来……

        卓思衡偷偷用担忧的神色去瞥高永清,只见对方全然面无惧意,冷冽的神色胜冰欺雪,肃肃萧萧。

        看来永清贤弟已然料到会遭到以退为进的疯狂反扑,故而临危不乱。卓思衡略有安心,收回目光时却被曾大人瞪个正着。

        这是一个警告的眼神。

        卓思衡心中苦笑,眼下局势混战,他怎么会胡乱说话?若是说错话陷永清贤弟于危局,那他怎么对得起自己父亲和高世伯?

        他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眼神交换间,皇上已走下了台阶。

        他的目光不再有方才的半分犀利,只剩宽惠的温和,行至唐令照面前,双手将他扶起,又接过太监手里递来的进贤冠,替他戴好。

        唐令照不胜惶恐,连忙俯身不敢言语。

        “子辉啊,何至于此……”皇上叫了他的表字,“朕自会核查,绝不偏听,你身子不好,这样负气若是抱病,朕才是会真正不安啊……”

        “陛下……圣上……”唐令照老泪纵横,俯身再拜。

        “好了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今天本来就是先听听你们两头都是如何各有各话,便先到这里,兹事体大,朕定然不会昏察。”

        皇上的声音里也有一丝疲倦,朝堂闹出这样大的事情,他不立即给出反馈是正确的,总还要听听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如果是卓思衡自己,他也会这样做。

        众人纷纷退出大殿,高永清走过卓思衡身边,没有看他一眼。

        卓思衡也没有叫住他。

        二人形同陌路,擦肩而过。

        御道宽阔,官员们三三两两各走各的,卓思衡走在曾大人身后,努力不去看高永清的背影。

        “咱们做臣子的,不单单要向书本里的圣贤求学,也得看其他活着的圣贤而有所获益。”曾大人慢悠悠的声音同他的步调一样,“比如今日,你我就该向圣上学习何为不疾不徐何为当放则放。”

        卓思衡明白曾大人教训自己的意思,低头道:“是,下官受教。”

        “你心中有话,并非不当说之话,到当说之时再讲出来罢。”

        “是。”

        他们继续沉默着朝前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和呼喊声。

        “曾大人,卓侍诏,留步!”

        二人回头,竟是皇上身边的薛公公快步走来。

        “二位慢走一步,皇上有请卓侍诏前往天章殿。”薛公公朝曾大人见礼后说道。

        “翰林院的差事你回来再议,先去吧,莫要陛下久等。”曾大人看着卓思衡说完却没有立即转身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向他。

        卓思衡明白曾大人目光的意思,正是在说: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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