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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明月沟渠】


  在得到了凉州牧三番五次“绝对不会把衣服洗坏,更不会弄丢”的保证后,宝哥终于肯老实洗澡了。小小的孩子尚且知道害羞,看到有楚羽仙这个女眷在,便红透了脸蛋,蹲坐在热水里只敢露出一个脑袋。

  “来,把手给我。”楚羽仙将巾帕浸湿绞干,扯过宝哥的小手,不轻不重地给他搓着。因为好久没有仔细洗漱,那身上的泥噼里啪啦地排着队儿往下掉,宝哥窘地不行,脸上更是红彤彤的一片。

  “看不出你还挺有经验?”林夔止失笑。

  “林公子忘了?我有过一个弟弟的。”楚羽仙却笑得寞落,“那是爹爹的老来子,全府上下都宠上了天……可惜,他被浓烟呛死了,才三岁不到。”

  这是她心中抹消不去的伤疤,是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至痛。林夔止想起多年前太傅府那场大火,神色也沉了下来,水雾缭绕间,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最终还是宝哥打破了沉默,他从浴水里抬起手臂,湿乎乎地拍在楚羽仙的衣服上“阿姐,你见不到弟弟,我也见不到娘亲,我们一样可怜。”

  “你这孩子!”楚羽仙便拿一根指头按在他的脑门上,直到留下一个小红印,“难道你的娘亲就喜欢看你撒泼嚎哭,扔碗打人?”

  “我,我……”这下小孩儿没话可说了,便又想哭,“我知道错了,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娘亲了,号枝姐姐也不在了,我好害怕……”提起那个名字,楚羽仙顿了一顿,不知该说什么,凉州牧接过话去“宝哥,你娘亲可有给你取了名字?”

  “爹爹不喜我,我还没有大名。”宝哥撅着嘴回答。林夔止的目光便落到孩子手臂上那几道浅浅的鞭伤痕迹上:杨明贪蠢痴肥,一心只想要拿鹊城的宝藏去换地位,他想当阿若挈策乌的金主,甚至想当清闽金帐里的左右贤王。他有这样的想法,那便必然不会喜欢鹊城的继承人,就算这个继承人是自己的儿子。

  何其可怖!

  林夔止暗自摇了摇头,放轻了声音“宝哥,你姓杨。并非你爹爹杨明的杨,而是你娘亲杨婴罗的杨……至于名,本官便托大给你取一个——怀鹊。杨怀鹊,你要记住,你的家是鹊城!”

  “杨,怀鹊?好呀!”孩子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那我有大名了!我叫杨怀鹊!那,这名字要怎么写?”

  “等天暖起来后,让林公子安排你和敏德少爷一起去学堂。不过可再不能打架了。”楚羽仙也笑。

  “嗯!”宝哥用两手板着浴桶的边边,小脸涨红,对凉州牧露出亮晶晶的牙齿“我爹爹老打我,也不给我取名。我干脆不要他了,我换你叫爹爹,可以吗?”

  “啊?”这下林夔止愣住了,他顿时破了功,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将一瓢热水泼在了孩子脸上,“胡说八道,本官姓林,你得姓杨!”

  是呀,你要是管他叫爹爹,却管我叫阿姐……楚羽仙抿了抿嘴,把一肚子话给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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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刚过二更,林夔止翻了一页手中书卷,去端几上的茶盏,刚一触到杯口,却被人端了去。“这茶早已凉透了,我给你换一壶吧。”说地非常自然,好像本应如此这般。他呆了一瞬间,这才将视线从书中抬起“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呀。”楚羽仙莫名其妙地笑,手下动作却不停,快速将一泡新茶端到他的手边,“林公子该改一改喝凉茶的习惯。凉州本就天寒,凉透的茶水对脾胃不好,日久天长了是要落下病根的。”

  其实林夔止并不在意喝什么,他是武将出身,早年间风餐露宿早已习惯,哪里会去在意喝得是热茶还是凉茶。不过楚羽仙已经将新茶放在了手边,他便端起来喝了一口,道“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安歇吧。”

  “好……”她嘴上答应了,脚下却不动,只是用手指不断绞着衣袖。终于,在他又翻了一页书后,她深呼吸了一口,声音却像蚊子一样讷讷“我不远千里来到凉州,其实是想来找你……”

  “什么?”他没听清。

  “我的意思是……”楚羽仙把头低在胸前,死死咬住嘴唇,脸上一片红云。难道这种话要叫她一个姑娘家自己讲吗!这些日子以来,青胆、铜芸、防葵……他们谁看不出她的小心思来?若不是凭着这么一个念想,她一介女流如何鼓起勇气跋山涉水来到凉州,甚至不怕冻死在半路?

  她又偷偷看了一眼他:除去那一夜全白了的头发,林夔止还是多年前的模样。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冰凉疏离,犹如冬夜的寒星,嘴唇微薄,也是很冷清的样子。

  楚羽仙曾经想过,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难,她也是很有可能要嫁给他的。

  太子太傅府的嫡长女,和朝堂新贵的四品宣威将军,刚好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或许他看着冷冰冰的不太好接近,对自己家人也是“本官”来“本官”去的;或许他不懂闺房女儿心思,连一只簪子、一块胭脂都不知道买给她;或许他头脑大条,会在她养了珍贵花草的园子里舞刀弄枪,凌厉风声散后,满地残红……可是那又如何?在楚羽仙的幻想中,红烛囍字之下,他拿称杆挑开自己的盖头,两人在灯火中细细相看之后,她一定会笑起来,很甜很甜的笑。

  楚羽仙这样想着,眼前突然就一片模糊,“林公子,还容羽仙问一句……您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凉州牧的心思其实早就不在那本枯燥的书上了,听她这样问,便随手将书扔在了案上。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和空气说话“号枝在放粥的当日失踪,本官暗中查过,是那宣旨天使王准的队伍之中掺了桩子,申屠庸的人。杀手趁城中人多纷乱,突然袭击,一剑将她腹部剖开,幸亏她对这附近地形熟悉,仗着一身上佳轻功逃出了凉州关。”

  “……号枝她,还好吗?”

  林夔止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那些杀手一路追杀号枝到清闽雪原。她击杀了两个,还有三个被击伤后甩了开去,本官的人赶到时,已经服毒自尽。”

  楚羽仙叹息道“申屠庸豢养的都是死士,就算能押回来也问不出什么。”

  “后来收到安王的传信,本官才知道她在雪原上被清闽的王子阿若挈策乌救了。”林夔止说到此处,语气中透出无奈笑意,“该说不亏是她吗?居然混得还不错,甚至帮那蛮人坐上了清闽王位。”

  楚羽仙也坐了下来,垂着眼帘,嘴唇微微颤抖“林公子与羽仙说这些,是在告诉我已经心有所属吗?”是啊,那个人的身姿实在过于耀眼了。自己这种不懂武功,不会谋略的闺中女子,有什么资格与其相争?

  就连嫉妒都无法嫉妒。

  凉州牧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凉州过于苦寒。你,本不该来。”

  一直在眼中打转的泪水便扑簌簌落了下来。楚羽仙紧紧咬住嘴唇,不肯让口中发出一丝哀声,她拿衣袖狠狠擦了两把,勉强露出微笑“羽仙知道了。那,夜深了,林公子也早些安歇吧……我,我且告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在门口还绊了一下,狼狈地落荒而逃,林夔止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攥紧了拳没有去扶。

  直到她彻底走远,一直身藏暗处的青胆才露出身形来,颇有些唏嘘“主子,您是不是把话说重了?我看楚姑娘她……其实也挺好的。”

  “多嘴。”林夔止有些头疼得捏了捏眉心,还是解释道“安王来信说蒙州邪教流窜,正值大变之时,她一介弱女子,若能够的话,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

  “所以您就拿号枝前辈当挡箭牌啊?”青胆扁着嘴巴,“她也太惨了吧。不光是给那景世子背锅、帮安王爷吸引注意,现在连您后院里的事儿都要掺和……”他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后颈寒毛一阵倒竖,抬眼一看,只见自家主子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目光里明晃晃的都是威胁。

  青胆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急忙闭上了嘴。

  林夔止“哐”地一声把茶盏按在桌上,思考着如何料理自己这个闷骚的属下,“青胆,你要是没有什么正事要说,今年就不要到本官手里拿一枚铜板了。”

  “啊?”青胆急忙抹了一把脸,换上严肃的神色,对他家主子抱拳“主子,关门口的守兵来报,那临时搭建的难民营里有两人肚痛难忍,头疼高热,全身红疹,派驻的大夫去看过了,初步诊断是……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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