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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迦若修兮


  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道:“蘅儿,所谓格物,便是透彻研究世间万物的表征、内在和规律。”

  杜蘅听到这个声音,登时鼻子一酸,这是父亲的声音。

  只听另一个声音道:“哦。知道了爹爹,那我读下一段。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分明是自己的声音没错!

  船又摇近了些,屋中的读书声戛然而止。火光中,杜蘅方看清,这木屋极小,建在水塘中,以四根木桩打入塘底进行支撑。木屋外围,有一圈木板铺成的平台,也是极小极窄。屋檐下,挂着一串干艾草。杜蘅眼泪登时簌簌流下:“这正是父亲最爱的香草!父亲曾说,这种草,既清香安神,又能驱除蚊虫,最是有益于人。”

  船这时已摇到了木屋边,蛮人汉子停下了橹,杜蘅哽咽着声音叫了一声道:“父亲。”

  天地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只有虫鸣蛙叫远远从塘边传来。良久,屋中老者剧烈的咳嗽起来,平息下去之后,只听他缓缓道:“红儿,是你又调皮了吗?跟我玩捉迷藏吗?”

  杜蘅心酸不已,哭到:“父亲,是我,我是蘅儿。”

  屋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又过了许久,苍老的声音道:“红儿,我记得,我还未曾教你蘅儿是如何哭泣的。你如何学会的?”

  杜蘅再也忍耐不住,从船上一跃而起,已落在木屋门前平台上,叩门哭道:“父亲,我是蘅儿,我是蘅儿啊。”

  忽然,屋后一个声音哭到:“父亲,父亲,我是蘅儿,我是蘅儿啊。”声音语调竟与杜蘅一模一样。苏二八站起身时,那蛮人道:“汝欲如何?”

  苏二八瞥了他一眼道:“这里透着古怪,我要去屋后看看。”

  那蛮人摇摇头道:“红儿是太史大人所养的一条凤冠蛇。尔等不必惊慌。”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苍老的身影从物屋中缓缓走了出来。只见他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瘦骨嶙峋,穿着洗的发白的破布长衫,已看不出颜色。一双眼在火把的光照下,浑浊呆滞。杜蘅呆了一呆,跪倒伏地大哭起来:老者正是他的父亲,原九卿太史,迦若修兮!只是不曾想,数月不见,那个精神矍铄,沉湎浩瀚书卷的父亲,竟已老迈如此!

  迦若修兮呆呆的看着杜蘅,摇摇头道:“你不是蘅儿,你不是蘅儿。蘅儿比你好看多了。你不是蘅儿。”说着就要关门。

  杜蘅扑上去抱住父亲的腰,扬起头看着迦若修兮,哭道:“父亲,你好好看看,我是蘅儿啊。我为人所救,改换了容貌。父亲,我是蘅儿啊。”

  迦若修兮呆呆的注视着杜蘅的脸,似乎努力想在他脸上找到自己儿子的影子。端详了许久,仿佛在杜蘅的眼眸中,找到了属于自己儿子的亮光,脸上的皱纹剧烈抽搐,整个人好像变得精神起来。

  迦若修兮扶起杜蘅,紧紧牵着他的手,父子二人携手进入木屋中。屋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迦若修兮问道:“蘅儿,可有火折子?”

  杜蘅取出怀中火折子引燃,屋子很小,仅有一床,一桌,一椅,此外别无他物。桌子上有一盏破旧的油灯,灯芯蒙尘,不知多久未曾使用。

  杜蘅将油灯点燃,灭了火折子。这才仔细看了父亲居处,除了方才大致看到的三件家具,床尾处,父亲的几件破旧长衫叠放整齐。床上铺着稻草,稻草上一床极薄的旧棉褥,已经洗的看不出颜色。棉被亦是极薄,打着补丁,叠成四方形,放在床头。

  杜蘅哽咽道:“父亲,您受苦了。”

  迦若修兮淡定一如往常,轻声道:“戴罪之人,能活着已是万幸。哪得计较许多。”

  杜蘅打量全屋,未见灶炊,问道:“父亲,你如何用饭?”

  迦若修兮微微一笑道:“这还要感谢适才送你过来的洛客额,我一日两餐,均是他做好送来。”

  杜蘅闻言不由恼怒,咬牙道:“他们分明是为了监视父亲。”

  迦若修兮摆摆手,淡淡道:“我自觉甚好。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白日里看看万亩水田风光,夜晚里与红儿说说话再睡去。极好极好,我已无所求。”

  杜蘅诧异问道:“父亲,方才我来时听见您与人对话,却是我的声音。是那个红儿吗?”

  迦若修兮点头道:“红儿是一条凤冠蛇。凤冠蛇善仿人言,能将人的声音完全模仿。我教它模仿你与你妹妹的声音,与我对谈。漫漫长夜,权作消遣。”

  杜蘅哭道:“是孩儿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

  迦若修兮抚摸杜蘅头顶,缓缓道:“不必自责。你与若儿,都是好孩子。只是不幸,托生官家。是爹爹未曾照料好你们兄妹。”

  杜蘅伏在修兮腿上大哭,数月来的担惊受怕,恨火怒焰,似乎在这一刻得到宣泄的出口。

  修兮轻轻抚摸杜蘅的头顶,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咳嗽两声。他知道,这个看似温和,实际执拗的儿子,历劫归来,定有所谋。此时此刻,自己是他唯一可倾诉、牵挂之人。就让他在自己怀中,尽情释放这些日子以来的压力。

  哭了良久,杜蘅抬起头来,擦擦眼泪,说道:“父亲,此次来寻你,是有事想请教。您久任太史,掌管万卷书阁,想来对帝国密辛,多有掌握。”

  修兮摆摆手,轻声道:“不急不急,你我父子,久未相见,何妨同榻而眠,再续闲话?你小时,最喜欢睡我脚边,听我讲故事。你忘记了么?”

  杜蘅听父亲将话叉开,知他用意。走出房去,对苏二八叫道:“苏兄,今夜我们暂歇此处。麻烦这位兄台将苏兄带回,安排食宿。我就与父亲宿在这里。有劳了。”

  苏二八心知这里的蛮人是神秘人所安排看守迦若修兮,故而十分配合,那蛮人亦不多问,转身摇橹,向岸边而去。

  杜蘅回到房中,坐在迦若修兮身边,问道:“父亲,你如何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迦若修兮叹气道:“那日你与禁军混战,不知所终,我年老体弱,被押回皇宫,极光陛下面斥我教女无方,教子不严。我本想难逃死罪,谁知陛下念我老迈,竟然赦免于我,将我送入这黑沼水屋,颐养天年。”

  杜蘅哭道:“父亲,我们累世给天家做牛做马,换来这种下场。您不恨吗?”

  迦若修兮摇摇头道:“不能恨,君君臣臣,三纲五常,为人之本。你妹妹行大不敬,冒犯大日尊神,引得天雷击坏神台云柱,已是灭族之罪。我等有何理由憎恨圣上?”

  杜衡哭道:“父亲,极光皇帝刚愎自私,以莫须有的理由迫害妹妹,才导致妹妹上祭日神台自戕。若儿以‘无赦断灭天罚’如此决绝的方式自戕,父亲难道还以为,若儿是罪有应得,我们迦若家是合该灭族吗?”

  听到“无赦断灭天罚”六个字后,迦若修兮脸上的皱纹抽搐不已,抚摸杜蘅的手,停了下来,颤声说道:“蘅儿,你应知道,我们并非日族人。八百年前,受摄政真皇帝陛下所诏,方从东海之滨,来到帝都。蒙先真皇帝洪恩,将我族拔擢为九卿之一,荣隆八百年。这份恩情,不可忘却。”

  杜蘅决然道:“父亲,摄政真皇帝拔擢我族成为十廊九卿之一之时,族人繁盛,数以百计。不过数代,便变成一男一女,代代单传。父亲没有想过为何?”

  迦若修兮苍老的脸上满是落寞,喃喃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何时翻阅过迦若族谱么,杜蘅?”迦若修兮一边说,抚摸杜蘅头顶的手,又重新来回摩挲起来。

  杜蘅忍住泪,说道:“父亲,您书房中的族谱,我早前便有翻阅过。我迦若一族,来自东海之滨的夷族,因擅长结文记事,被摄政真皇帝编入九卿。但此后,族人像是被下了什么禁锢,人丁凋零,最后只余一支,代代一子一女,我当时好奇,还曾查阅过术法资料,但是一无所获。父亲,这种用人疑人,疑人害人的皇族,有什么好感恩戴德?”

  迦若修兮惨然一笑,说道:“日族先人曾有古训:非我族类,其志必异。也无怪他们对我族下了禁制。数万年前的有宋一代,日族先人曾广纳异族经商,南海之滨有一蒲姓家族,在当地经商,还被赋予官职。后来,宋帝赵氏被北方异族灭国南逃,过蒲姓所在城池,蒲氏族长蒲寿庚,闭门不纳。宋帝恼怒,抄没其城外资产。蒲寿庚大怒之下,竟斩杀城中赵宋宗室三千余人。其后,日族皇帝对外族之人多存防备之心。加之后来日族屡为外族所辱,先后有女真之乱,罗刹入侵,东瀛犯境,数百年间,竟无一日安定。故而对外族颇多防范,实在无可厚非。”

  杜蘅愤愤道:“纵然如此,我们八百年来侍奉于天氏,族人凋零至此,父亲就真甘心因为一点儿女情事,落得个满门凋零的下场?”

  迦若修兮一怔,淡淡道:“蘅儿,我知晓你的性子,知道无法劝解你。你欲知晓何事,且说与为父吧。我若知晓,就告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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