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之城

　　夏秋之际的暮色总是那么迷人。

　　将沉未沉的斜阳倚在山头，慵懒地俯视着城市中不知去往何方的车流与人群。天空被渲染成童话般的金黄，橙色的云朵就像街头小贩手中的棉花糖一样诱人。曾经盛极一时的蝉鸣如今也几乎销声匿迹，成为了夏日的回忆。

　　街道两边的饭店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洗刷碗筷声，已有几位食客在店中大快朵颐；不知从何处蹿出的野猫，叼着一条小黄鱼，迈着轻盈的步伐穿梭于人来人往之中；居民区那些悠深曲折的小巷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的鸣笛声抑或是街坊邻居的寒虚问暖。

　　在锦城这个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大都市中，找到这样一个颇为安宁悠闲的角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寻常巷陌的市井中，到处是不为人知的故事与秘密。谁在笑，谁在哭，谁与谁相遇，谁与谁分离，谁得了新生，谁终将灭亡。一切，在抵达终焉之前，都不得而知。纵横交错的房屋、街道甚至所有与线条相关的事物都可能成为命运轮回中关键的那一缕媒介，使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人产生无法预料的交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等待下一秒钟发生的任何可能性，未尝不是人生的一种乐趣。当然，结果的悲喜，或许不尽人意。

　　11岁的路修远带着满脑子奇奇怪怪的念头，漫无目的地在这一小方与世隔绝般的天地里闲逛。

　　今天是路刑文一家搬到锦城的第一天。父母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再晚些还得接待前来恭贺乔迁的客人。“没兴趣。”父母要他待在新家帮忙，他立马一脸不情愿地拒绝了。路刑文对这个执拗的儿子无可奈何。“出去走走也好，熟悉一下新环境。”得到父亲允许的路修远便选择了附近的这片老城区，作为自己逃离沉闷的家中后的栖身之所。

　　一股冷空气早早南下，不讲道理地横扫了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把富庶的“渔米之乡”归入它的势力范围。太阳即将结束它一天的工作，大概是地球另一面的世界已等待了太久，它匆匆忙忙从昼半球下班，还不忘带走光明与温度。白昼与夏季的余温很快就会被黄昏的微凉所取代了。

　　路修远拉紧新买的夹克衫的拉链，立起领子，掩住口鼻，好让挟带着丝丝寒意的晚风渗不进他的血液。

　　这讨人厌的昼夜温差……早上还是夏天，现在却入秋了……他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微微泛红的鼻头，寒冷让皮肤产生了“冻得僵硬”的错觉。要是领子更长一点就好了，可以把鼻子完全遮住。他有些后悔当初买这件衣服的时候被妈妈说服，没有坚持自己的主见。

　　站在城市里任何一条街道的一端向四处望，看到的景色都是大同小异的。林立的店铺无非就是名字不同，装修不同，卖的东西不同，从本质上说也不过是商业活动的物质载体罢了。光影、色彩都被密密麻麻的房子——或者说是混凝土给包围了，单调的地方黑白分明，斑斓的部分则浮夸过度:总之，不是世界的本色。一条马路连着另一条，比田间的阡陌还要纵横相错，叫人辨不清东南西北。如何不重复地一次性走完城市里的主干道，是个极富挑战性的研究问题。当然，除了无聊到走投无路的人，正常人可没这个闲心。

　　电影里说的对:“连绵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除了尽头，没有尽头。”路修远一边低头踢着人行道上零零碎碎的石子，一边回想起了离开越州市之前被苏沐瑾拉着一起看的《海上钢琴师》。

　　一开始他极其不情愿地抱怨着，你可以自己看啊，我对这个又没兴趣。

　　但苏沐瑾的理由令他不容分说。你总该学着培养自己感性的一面，要不然，你想当个脑子里只有条条框框的机器人吗？她反问道。

　　最后他还是乖乖地看完了整部电影，而且罕见地没有打瞌睡。大概是因为苏沐瑾在旁边盯着他，他根本不敢走神。好吧，现在我承认，妥协是一种智慧。看电影的过程中，他暗自想着。

　　电影结束后，她把脸凑近仍在发懵的路修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眼神看着他。我姐姐，就要拜托你了，不过肯定也是她照顾你。她一字一句地嘱咐。

　　他就知道她这么“主动”地凑上来一定不是心血来潮。虽然心里默默吐着槽，但他还是真诚地一再点头。

　　她浅浅地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像一弯朔月。

　　那时的路修远还不知道，这世上是否能找出第二个如此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

　　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他停下脚步，利用起这被大部分人轻易浪费的几十秒钟来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们。

　　站在他左前方的年轻女孩打扮得甚是精致，可她愁眉苦脸的表情让脸上的妆容都挤在了一起。她是出来约会的吧，路修远想，她手上拿着的那两杯奶茶是一家知名奶茶店最近才推出的情侣套餐，销量火爆。不过她自己的那杯已经喝到快见底了，另一个人怎么还不出现呢？现在是晚高峰，可能是堵车吧。但愿如此。

　　路修远身后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正在唉声叹气，失意的神情和他身上整齐的西装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个应聘失败的可怜人。他回过头淡淡扫了一眼，穿的这么正式，应该是去大公司参加的面试，他刚刚是从旁边这幢大厦走出来的，而这座大楼可是隶属一家以高要求著称的公司。刚毕业、没经验的年轻人在这里碰钉子也很正常。

　　“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艰难地飘进路修远的耳里。他循声望去，只见一旁的店铺廊檐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沧桑的老人，手里捧着个小破碗，颤颤巍巍地向过路人乞讨。鲜有人停下脚步，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多看上他两眼。这个老人……左眼看不见？路修远发现老人几乎只向从他右边走来的人乞求，而对于另一边的来人，他的反应就要慢许多。

　　他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掏出自己仅有的二十块钱——那是他为了以防万一需要打车时预留的。他悄悄绕到老人左边，迅速把几张纸币投进破碗里。然后，让人久等了的绿灯终于亮起，他便立刻钻入了向前涌去的人潮，消失无影。

　　路修远蓦然想起曾听说过的一句话：“所谓庸庸碌碌的人们，也不过是社会的俘虏，不过是被城市所圈养的、可悲的金丝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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