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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唯止能止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已经逾矩逾到天上去了,连忙垂首退至一侧,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唇。

        “能将这些旧事说与人听,已经十分畅然,”卫珩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又对我轻轻笑了笑,随后站起身来,“我再去一趟和光阁,不必跟着了。”

        和光阁是谢庭院落内的书房,卫珩平日正经处理事务的地方。

        我欠身行了个礼,微微抬眸看向他的背影,他却突然回过头来,像栀树下我初见他那日一般。

        “兴许会提早回来,还能赶上畅月立冬围猎。”

        立冬围猎是北方地区这些早早入冬的国家王室贵族的习俗。

        原本立冬为冬之始,阳退阴生,生气闭蓄,万物收藏,这一日应由各国君王携王室贵族祭祀饮宴以迎冬,祈求来年禾稻丰收。但因气候特殊,这一节气在北方一些国家显得有些名不符实,便将那日改为围猎。

        陈王室每年的围猎地点都在传闻中的仙山尧光山。这是因为相传尧光山中有一怪物名猾褢,会带来灾厄,每逢冬季就蛰伏于山洞中冬眠,而一国之君携王室来此围猎便能借机镇吓住那怪物,让它不敢再作怪招致灾祸。

        不过这些都是成百上千年的古老传说了,到如今便仅仅是图个吉利。最现实的原因还是由于尧光山仅对陈王室开放,对平民百姓是禁猎的,所以猎物丰饶充沛。陈徵王时曾有人进山偷猎,被发现便处了腰斩之刑。

        次日清晨我起身时,卫珩已在不知何时离开了折砚楼,谢庭比往常冷清的多,院内仅有一人在簌簌地清扫地面,见我来了便停手向我颔首问安,我点点头,习惯性地朝茶房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卫珩近日都不在楼中了,便顿住脚步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出了谢庭往越人馆的方向走去。

        这越人二字取自名医扁鹊的名讳,越人馆则是折砚楼中巫医素日所在的地方,如今的巫医唤作姜唯止,还未被卫珩召见过,也是好事,毕竟普通的小伤小病是用不上巫医的。

        折砚楼的巫医在江湖中向来远近闻名,虽说与陈宫御用的少府太医令平分秋色,但却突出在一个“巫”字上。

        扁鹊传中曾提到“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寻常巫医都是靠祝祷、求神问鬼的方式治病的,而折砚楼的巫医则是真正精通医术的医者,只是会辅以些巫蛊和江湖秘术。

        也因而被所谓正派的杏林中人视为歪门邪道,上不得台面。

        我却是见识过姜唯止这巫医之术的厉害的,我初次执行任务时被一剑刺穿腹部,回来时去了大半条命,几乎差一只脚便要踏上奈何桥喝孟婆汤了,后来听图珠说是姜唯止用蛊将我硬生生拉了回来。

        我走进越人馆时姜唯止正立在一处书架前翻阅着什么书册,于是抬手叩了两下门框,他闻声微微侧身,抬眸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翻看手中的书,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原是楼主宠信有加的婳吾姑娘,大驾光临越人馆有何贵干?”

        他长得倒是周正,不过放到人群中大约也只能算是清秀,远远难及卫珩那般惊艳绝伦,我再次感叹世间恐再难寻俊美如卫珩的男子。

        “先生折煞了,婳吾今日来只是想向先生讨教一二。”我唇边带着淡笑向他作了个揖。

        这姜唯止是最不喜旁人以“医”之名喊他的,只因他这巫医并不被杏林中人所认可,楼中人便都称他为先生。

        我虽与他没什么交情,却大概知晓他平日似乎也是个冷冰冰的孤傲性子,与姬略有些微的相似。

        不过折砚楼中九成九的人大抵都是如此。

        姜唯止此话似乎有怪卫珩任楼主以来尚不曾召见过他之意。毕竟这越人馆的巫医之术自折砚楼创立起代代相传至今,对寒魄十式所致的一些症状也颇有研究,而我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倒是主仆情深啊。”姜唯止闻言才合上手中的书册,仔细放回书架,然后踱到了我面前。

        他仅长我六岁,一张脸尖瘦,生了副眉清目秀的少年相,却穿着身格外老成稳重的黛蓝色衣袍,并不是名贵的料子,领口所缀兔毛也只是常见的草兔皮。头发只在脑后随意地扎了根发带,额前甚至还有两缕碎发,却也并非不着边幅。

        我微微垂首笑了笑,抬眸看着他道:“先生有枯骨生肉之能,楼主自然不会轻视了去。只是上百年来楼中人皆知小疾微恙不必劳烦越人馆、劳烦先生您,若随随便便传唤,岂非是明珠弹雀?自楼主入主谢庭也只召见过姜师伯一人,何况是召他问罪。”

        “婳吾姑娘还是如此辩才无碍,”姜唯止听完我一番话,竟敛去冰冰凉的神色,也轻笑了一声,“这越人馆却不是什么宜交谈的雅致之地,还请移步吧。”

        见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便也伸手回了个“请”字,随后与他一前一后地出了越人馆。

        “不如随婳吾往谢庭茶房一叙罢,也好斟上两盏茶。”

        “不必,我不爱饮那些个又苦又涩的茶,”姜唯止在回廊中停住脚步,微蹙眉头稍作停顿,“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虚寒血弱之人,饮之既久,则脾胃恶寒,元气暗损,土不制水,精血潜虚,种种内伤,此茶之害也。焚香品茶固然为风雅之事,只是平日断不可再让楼主多饮茶了。”

        “多谢先生提点。婳吾今日贸然前来便是想向先生请教,这寒魄十式所致的寒凉之症究竟何解?或是……有无缓解之法?”

        我先是颔首谢了,又凝眉抬眸,紧张地看着他问道,叠放于袖内的双手也不由得抓紧了些。

        姜唯止却未及时答话,而是朝檐下走了两步,摊开只手向外伸去。我顺着看去才发现原是外头又开始飘雪了,零星盐粒似的,昨夜本已经渐停了。

        “没有。”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泰山压顶般沉甸甸地压到我的心上,似乎将呼吸都窒住了。

        为何?为何听到这样的回答,我胸中会如此憋闷呢?我眸光一黯,难道真真是“天假其才,不假其寿”吗?才貌双绝如他,却也只能昙花一现吗……

        “你在楼中这么些年应当多少也翻看过些卷宗,《折砚志》中更有记载,每一任楼主的终年都早于而立。哪个不是头角峥嵘,少年得志,却都落得个兰摧玉折的下场。”

        姜唯止轻轻叹了口气,而我身在此情此景中也怅然了起来,摇摇头道:“几百年来折砚楼的巫医世代都潜心于此,兴许……能有对策。”

        “楼主如今年纪尚轻,既然还未召我前去诊脉,想必身子还很是康健,不必太过忧虑。”

        他说罢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轻挑了一下眉梢,眼神中饱含深意:“身为折砚楼死士似乎不该如此啊……”

        这一看令我顿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镇定地回答道:“婳吾服侍楼主,理应尽心。”

        姜唯止收回目光别过头,我与他静立廊下一时间都未有言语,片刻后他才又开口问道:“你可知晓一人,名曰方采舟?”

        “方采舟……近两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那位神医?”我低声重复了一遍姜唯止所说的名字,想起了这人是何身份。

        折砚楼的暗探在全天下星罗棋布,消息素来灵通,这名号我自然是早已略有耳闻,不过在先前也仅仅是有所耳闻,不曾深入查探过。

        “此人行踪诡秘,只有他找上门的份儿,否则根本杳无音讯。这方采舟倒是十分有趣,专挑些药石无灵的疑难杂症医治,还真都让他治好了。我派人查过,只可惜每次都跟丢了,至今也查不清来处,方是大姓,出了个如此名声大噪之人,按理说不应无迹可寻啊。”

        “世上竟有连折砚楼都查不清来处之人?”我一时有些愕然,只是略一思忖便又想通了其中关系,“那便只能是假身份了。不过能在折砚楼的眼皮底下如此金蝉脱壳,全身而退,想来也是个人物。”

        姜唯止却突然笑了一声:“你是未曾听说那方采舟相貌堂堂?他虽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并不吝于露面,易容这等秘术我这个巫医可是最为了然的,我曾见过他一面,那并非是易容之术。”

        竟不是易容术?这方采舟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连折砚楼都摸不透底细?

        “你说方采舟专挑药石无灵的疑难杂症医治,那他为何不去医那些修炼寒魄十式之人?”

        “寒魄十式难修,流传至今已经近乎失传,想是寻不见,又或是怕治不好坏了自己的名声。”姜唯止将双手往背后一负,有些随意地答道。

        我皱起的眉心久久未舒展,姜唯止自恃清高,一向傲于自己的医术,方采舟竟能让他如此上心,想必并非徒有神医之名。我思来想去决心再去找些卷宗史册来翻看翻看,于是向他草草道了别便脚步匆忙地往司务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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